三、雪夜三侠重会 奉君金巵美酒

  

  词曰:和田玉暖,相思恨久,白衣古袖行风浪。错付瑶筝云母,弦乐情长。夜茫茫。跨马横鞭,说声星月,关河漫漫尘中柳。客剑昏灯,听取杯裂铿锵。青丝扬。院里枯霜,怎生者、凋零叶坠?满眼落寞惆怅,心胸更是凄凉。已彷徨。惯欹窗独坐,只想漂泊天涯,鹤敞闲淡,醉了沧桑,冰洗愁肠。

  这阙词名作《曲玉管》,乃是后人路经长安古城所作,感叹隋唐风尘三侠之事。

  此时,浓厚的云层遮盖了银河皓月,灵州大都督李靖从千里之外掣马赶回长安。自唐朝建立,李靖便担任军中要职,手握重兵,戍守边防,被突厥可汗颉利视为征服中原的头号劲敌。原来,就在两个月前,突厥进犯泾州,李靖带兵于幽州阻截突厥后路,李世民扣押突厥使者,亲自领兵抗击,在渭水桥与颉利可汗隔水对话,严辞责备颉利,颉利为李世民威慑,下令退兵,双方斩白马立誓,订立盟约,颉利从此不再侵扰中原。这件事令李世民君威更盛,乃擢李靖为刑部尚书,不几日又转任兵部尚书,李靖正是回京述职。

  长安的家中,李靖之妻红拂女早已张罗了一桌饭菜,夫妻相见,先是相拥温存不提,红拂女笑道:“夫君戍守在外,为妻的好生挂念呢!”李靖亦是大笑,饮下一杯酒,道:“天下板荡,李靖为国尽忠,这些年真是委屈了你啊!”红拂女道:“夫君说的这是什么话,我既嫁给了你还谈什么委屈,李靖大好男儿,志存高远,为妻欢喜还来不及,你倒把我想差了!”李靖一愣,旋即赔礼道不是。正说着,一阵风把门窗吹得摇晃不休,竟下起雪来。李靖不由想起多年前和虬髯客在华山风雪论剑的旧事。

  红拂女见他有追怀神色,笑道:“大哥传信说明天就到长安。”李靖甚喜,道:“也是多年未与大哥畅叙了。”

  李靖夫妇口称的大哥,正是号称虬髯客的张仲坚。

  张仲坚本是扬州首富张季龄之子,由昆仑奴传其技艺,张仲坚聪颖好学,十数年得有大成,见隋炀暴政,民不聊生,便想起兵图天下。虬髯客逐鹿争雄,游侠四方,认识了文韬武略的李靖及其妻红拂女,红拂女见虬髯客坦荡粗豪,很是倾心,于是结为兄妹。三人一行在汾阳见了李渊和秦王李世民,李世民和李靖相见恨晚,李靖夫妇对秦王钦服,虬髯客叹道:“天下已有真主,我当他去!”李世民找三人商讨大事,虬髯客不往,言在长安等候李靖夫妇。李靖夫妇找到虬髯客,意外得知虬髯客富甲天下,更要把家财赠予二人,二人推辞不就,虬髯客单身孤骑远走天涯,留下兵书数册于李靖,这一别,竟是七八年了。

  虬髯客来到长安时,雪已经落得遍地皆是。来到熟悉的故地,自是百感交集。

  红拂女对虬髯客说:”大哥,今天,我们还是在老地方喝酒吧!“

  ——老地方,正是虬髯客旧宅,当年他们常在此论道武学。

  夜渐浓,雪纷纷,亭中置酒,李靖知道虬髯客喜欢大碗喝酒,先倾了一碗,虬髯客豪然饮下。

  李靖笑道:“大哥啊,暌违数载,真是想煞兄弟了!”虬髯客哈哈大笑,道:“想当年我三人浪迹风尘,侠名盖世,我张仲坚何幸之有?”李靖、红拂女举起一碗酒,道:“大哥,且再饮一碗!”虬髯客一干而尽。

  红拂女问道:“这些年大哥去了哪呢?”虬髯客道:“说来话长——”一个小厮模样的人跑了过来,道:“国主!”李靖夫妇一怔。虬髯客斥道:“谁叫你来的?”那人战战兢兢道:“国主,是、是丞相大人派话,请国主速回!”虬髯客有些不耐烦,道:“好啦好啦,我尽快,你先下去!”那人退下。

  李靖疑惑道:“大哥,这国主?”

  虬髯客饮一碗酒,道:“那是在四年前,我远行出海,到了一个名叫扶余国的地方,见那当地百姓生计维艰,只因国主昏庸无道,大哥一怒之下,集结百名好汉杀了此贼,于是被拥立为扶余国主,奈何大哥性子粗野,不惯宫中生活,憋了四年,出来看下我的好兄弟好妹妹,谁想我一行中原,他们就像翻了天一样,哈哈!”

  李靖、红拂女面面相觑,深感虬髯客经历之匪夷,李靖道:“那么大哥此来会逗留多久?”虬髯客道:“五日。”李靖道:“那国中之事大哥不操心么?”虬髯客笑道:“兄弟这就不知了,那扶余弹丸小国,不比中原,也没什么值得我太操心的!”李靖道是,红拂女笑盈盈的为虬髯客斟满了酒。

  大哥虽贵为一国之主,却不以朕自居,坦荡如昨,李靖夫妇愈加敬佩。

  虬髯客道:“我听说李世民做了皇帝,呵呵,倒没看错他。”

  李靖怕虬髯客说错话,忙岔开道:“大哥这一路有什么见闻?江湖茫茫,兄弟及内子已久不涉问了。”

  虬髯客一捋髭须,道:“哈哈哈,这江湖啊,现在也还算热闹,我一至中原,便遇到一件奇事。”

  红拂女道:“什么奇事?”李靖笑道:“我们听大哥慢慢说:”

  虬髯客说道:“那时我在兖州,一日行郊野,看到几个杀手追着四五人,几人中有一名才十余岁,杀手喝道:‘叛贼,还不投降?’一人道:‘我等身受大恩,岂为尔等鹰犬所辱!’双方在一片树林下僵持。我大赞适才那人好汉,只见那杀手掏出一把铁钱子,噗的挥向几人,我不忍几人被杀,出手相救。”

  李靖道:“大哥侠勇不改!”

  虬髯客笑道:“那几个杀手不明所以,问道:‘你是谁?’我道:‘专管天下不平之人!’一人笑说:‘你知道我们是谁、他们是谁?’我一听大怒,道:‘老子管你!今日我在此,谁也休得放肆!’那几个杀手一听我说就丧了分胆气,还是故作英雄,道:‘有本事的留下名号!’我很久没有威风了,当下兴奋不已,袍袖一扬,道:‘虬髯客,张仲坚!’那几人骇然相视,溜烟儿跑了。”

  李靖、红拂女也不禁大笑,红拂女道:“那后来呢?”

  虬髯客道:“哥哥不怕隔墙有耳,此事关系重大,兄弟果真要听?”李靖想了想,觉得另有隐情,虬髯客道:“你知道那被追杀几人是谁?”李靖屏退左右,绝无第四人在场,红拂女道:“大哥请讲!”

  虬髯客道:“我一问才知,那四五人,真是大有来头,那个小孩,瘦弱嶙峋,但是肤色白润,气质显贵,另外四人俱是江湖好手,我打个迷,兄弟小妹来猜猜。”

  李靖夫妇点头。

  虬髯客长声道:“红缨卓凌世,飞瀑点苍雄,吴钩与凤子,砺山照短长。”

  红拂女微笑道:“大哥,红缨卓凌世,可是那杀了宇文成都的易衡山?”

  虬髯客颔首:“李元吉的亲卫,当年也是威震一时。”

  其余不言可知,乃是飞瀑点苍雄上官捷,凤子吴钩萧梦,洗墨池飞刀圣手莫砺山,齐王李元吉的四大亲卫。

  虬髯客道:“这几人虽是高手,却受了重伤。”李靖道:“能把那几人打伤的江湖上只怕不多。”

  虬髯客道:“正是那几个杀手。”红拂女道:“他们又是谁?”虬髯客道:“他们即是铁钱追。”铁钱追是一个杀手集团,有全天下最顶尖的杀手和最无耻的流氓。李靖道:“他们都是被铁钱追的暗器铁钱子所伤。”

  虬髯客道:“嗯。”红拂女想起那个少年,问道:“那个少年?又是什么来历?”虬髯客道:“听这些杀手说,这个少年乃是齐王李元吉的遗孤。”李靖和红拂女面面相觑。

  李靖道:“那他叫什么名字?”

  虬髯客一字一顿道:“他叫李承训!”

  几个月前,李世民在玄武门发动兵变,杀死李建成、李元吉,建成元吉的家属党羽皆已诛杀,没想到有漏网之鱼。

  虬髯客的来访恐怕没那么简单了。

  李靖摩梭着手指,李世民发动兵变大起杀戮的事情,他一直颇有微词。李建成、李元吉的几个子女,长者二十,少不满十,皆被李世民毫不留情的杀了,听虬髯客说元吉有遗孤未死反而逃生,心生欢喜,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注:正史记载,李承训为李建成的第四子,封为武安郡王,然坊间关于建成遗孤的故事多如牛毛,为避雷同,以增渲染传奇色彩,本书设定李建成将第四子李承训过继给了自己没有儿子的弟弟李元吉。)

  虬髯客道:“你道为何?原来在建成、元吉遇难时,四大亲卫使了个李代桃僵计,救出了李元吉最喜爱的儿子李承训。不知怎的遭到追杀?”

  想来四大亲卫并没有和虬髯客说出更多的事情,但也是情有可原。

  李靖道:“大哥是否要找陛下?”

  虬髯客沉默了一下,道:“算啦,我闲逛几日便走,希望李世民能以福泽苍生来弥补他的过错。”

  三人唏嘘嗟叹,随后又是杯酒复杯酒,直至酒酣耳热,仍未尽兴,三人便舞起剑来,纷纷雪落,犹似当年一般,只听衣袂破风之声,与雪剑之声夹杂,动人听闻。

  虬髯客道:“今日便叙于此,为兄还有事情,先走一步。”

  虬髯客辞别李靖夫妇,即从长安出发,到了扬州。

  扬州繁华,是虬髯客的故乡,这里有他的童年,有他的遭遇,有他的理想、还有、一丝关于爱情的回忆……

  往事已矣,虬髯客看着人流如织,不觉向晚。

  “奉君金巵之美酒,玳瑁玉匣之雕琴。七彩芙蓉之羽帐,九华蒲萄之锦衾。红颜零落岁将暮,寒光宛转时欲沉。愿君裁悲且减思,听我抵节行路吟。不见柏梁铜雀上,宁闻古时清吹音。”一个醉醺醺的书生摇摇晃晃的撞了他一下,口内念念有词,虬髯客见他弱不禁风,却佯作豪情,有些好笑。

  那书生斜过眼,虬髯客看其二十五六,落拓不羁,微微一笑。书生怒道:“你笑什么?”虬髯客打个哈哈,书生大怒道:“你敢笑我?”虬髯客笑破了肚子。书生脚跟不稳,一把抓住虬髯客肩膀,道:“有本事与我大战三百回合!”

  虬髯客暗忖,莫不是遇到了深藏不露的怪杰?盘算如何应对,那书生已拉着他奔赴一个酒馆,虬髯客莞尔,才明白所谓大战三百回合的意思。

  酒馆名叫东风铺,两人在靠窗位置坐了,书生呼喝酒保,道:“快上两坛烧刀子!酒保动也不动,书生道:“没听见我说话吗?”酒保尖声道:“你有钱吗?没钱就滚出去!”书生气得两眼圆瞪,虬髯客甚是不满,从兜里摸出一锭银子,足有五十两,酒保一见,立马和颜悦色取酒去了。书生骂道:“势力小人!面目可憎!”

  虬髯客道此人狂气磊落,不比世间酸腐秀才,稍有欣赏。书生摆开两大碗酒,道:“来!过招之前,我先干为敬!”虬髯客道:“兄台请了!”也喝一碗。

  一边酒保看得眉头紧皱。虬髯客道:“结识兄台也算缘分,请问尊姓大名?”书生大笑,道:“先喝赢我再说!”

  虬髯客毫不怠慢,这两人就一大碗两大坛地喝着,不一时身旁已堆满坛碗,引来酒客围观。

  书生醉态可掬,虬髯客面不改色。酒保过来急道:“哎呀我的妈呀,大爷你今次喝得比任何一次都要多啊,你要是没钱付账,我这生意怎么做得下去啊!”原来那书生经常在这赊酒喝,累了两年的账,虬髯客笑道:“酒保莫急,这小哥欠了多少?”酒保哼了一声,道:“赊欠三百两,加上这次,五百三十二两六钱!”虬髯客掏出一千两给了,还嘱咐书生下次再来不必付账,那书生搭着虬髯客肩膀离去。

  书生嗫嚅道:“壮士你可真是厉害啊,哈哈!”虬髯客哭笑不得,书生道:“小弟很佩服,很佩服!”虬髯客道:“兄台也是海量!”书生道:“那当然了,偌大扬州,我可是从未逢到敌手!”虬髯客看他醉意全无,不禁心道:“似你这般玩命地喝,谁喝得赢你?”书生哈哈大笑道:“感谢壮士为我把酒钱付了!”虬髯客道不用,书生道:“若非壮士,我以后在那喝酒就难啦!”

  虬髯客道:“哦?”书生道:“壮士不知,那东风铺的酒号称扬州第一,别处的小弟我都是不屑一顾的!那老板知我好酒赖账,与我说若再不付钱就找人打死我,我想我要是死了也没什么,只是死了就不能喝酒了,哈哈,方才出此下策!”虬髯客惊呼上当,原来这书生是看上他有钱,骗他喝酒付账的,又好气又好笑。

  虬髯客大笑道:“哈,那么兄台可以告诉在下姓名了吧?”书生正经一笑,抱拳为礼,道:“小弟云天涯。”

  虬髯客一拍他臂膀,道:“好,云兄弟,我虬髯客张仲坚能结识你这样的奇人名士,非常高兴!”

  云天涯心想此人真也坦荡,道:“张大哥!”

  虬髯客道:“云兄弟,你我一见如故,只是为兄有事在身,不能多做逗留,就此别过。”云天涯本要拉虬髯客再畅叙,听人这般说,也是不可勉强,面露不舍之意。

  虬髯客从怀里取出一对白玉扳指,道:“好兄弟,这是大哥送给你的,不知你是否有妻室,正好是一对儿。”言毕大笑,扬长而去。

  云天涯低声道:“大哥保重!”收好白玉扳指,喃喃说着什么,消失在人潮当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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