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尹惜川

  入夜,南茜放学回家睡了一觉,这才醒来。穿着条纹睡衣套装走出房间,在二楼游荡一圈知道柯莱蒂和楚科奇出去了,“你们觉得柯莱蒂和楚科奇有可能吗?唰的一下她就长大了。”南茜看了看其他人的房门,坐到栏杆上。

  “不知道。”路易开着房门,他的房间以黑白灰为主,也有一个半圆形的小阳台。房里还有一只清代黑漆描金多宝格,正面开有大小相错的孔洞,上部镶透雕花牙,多宝格中上部的右边有一个单门柜。

  他不怎么爱惜古董,在柜门上钉了一个靶子,现在躺在床上掷飞镖,身边散落着几盒果冻,中红心就吃苹果味的,不中就吃芒果味的。

  “不好说。”阿奎那踩着今天买的人字夹拖,手背在身后来回踱步,一副认真思考的模样,穿着黑红格纹衬衫,蓝色沙滩裤,对温度太不敏感,他在家里是一年四季随意变换。

  今天柯莱蒂穿了一条半袖长裙出门,理由是“暑假不这么穿对得起它吗”?阿奎那说:“这是英国的九月份,不比你在中国南方的九月份啊。”柯莱蒂才不听,阿奎那想起来,柯莱蒂也是几乎不怕冷的,还常以自己不怕冷为傲。不过她的穿衣风格真是......太朴素了,喜欢浅蓝色,打开衣柜却会让人误以为天黑了。

  简单描述一下,她是一个光把黑色裙子放进塑料袋,抽成真空,都能塞满一个大衣柜的十九岁女生,其余的单品就不说了。最近用的睡衣睡裙和拖鞋是蓝色,全家能穿着睡衣跑到花园草坪上打滚,滚完回房间把睡衣往角落一扔,换套衣服就上床睡觉的只有她了。但有一次刚从花园回来在楼梯上被路易揪到,要她换下衣服拿去洗衣机,在哥哥的全程监督后柯莱蒂改掉了这个坏习惯。

  “楚科奇不想再失望了。”阿奎那补充到。

  南茜说:“既然不想失望,那应该通过放过惜川来放过柯莱蒂,长痛不如短痛。”在中国生活过不短时间,做高中语文试卷能过一百分的南茜很熟悉这类俗语。“能理解我半夜去阳台吹风,突然看见黑夜中飘出一个蓝影子的心情吗?惜川不是和秋千有仇一样的在哪儿晃一个小时,就是木桩一样在钉那儿盯着这边,”这个吸血鬼犹豫了一下,还是说:“我有点怕。”

  “那晚上就好好睡觉,人非木石皆有情。”路易中肯的评价柯莱蒂:“虽然离倾城色还有那么一点距离,但楚科奇需要时间。”路易明白,只要楚科奇不能彻底忘记尹惜川,后者就不会消失。

  话有道理,但说了等于没说。

  南茜撅了撅嘴,坐到护栏上,整个身体后仰倒下去,脚勾着栏杆倒吊在空中,像一只蝙蝠。

  阿奎那看见南茜倒吊的全过程,摇了摇头继续踱步,继续无穷无尽的思考。路易觉得好玩,放下果冻出了房间,身体悬到栏杆外时伊凡正端着托盘从楼下经过,“咚”的一声什么东西掉进其中一个杯子,是路易裤子口袋里掉出来的果冻勺,天知道他为什么要把果冻勺放在口袋里。伊凡的面部表情微微变化,把托盘放到客厅茶几上,然后端起有勺子的那杯去了餐厅。

  弗吉尼亚“咯咯咯”的大笑,拿一条粉色蝴蝶结发带追着辛巴,从客厅跑到院子里,没过多久传来外面塑料矮凳被撞翻的声音。KK独占一只小沙发,趴在正中间,偶尔抬起它懒惰的头看看电视,偶尔盯着客厅的某处静静思考猫生,它不像普通的猫会摇尾巴,因为曼恩岛猫是世界上唯一不长尾巴的猫种。汤姆刚洗完澡,穿好衣服盖着毛巾,走到客厅坐在妈妈沙伊达旁边看电视,沙伊达叫他去吹头发,汤姆说没找到吹风机,然后沙伊达起身和汤姆一起去找吹风机。

  救死扶伤的医生萨蒂尔去了伦敦开研讨会。孟小芝在医院给一个得了绝症的九岁孤儿念童话故事,并送了他一个帕丁顿熊娃娃。

  今天下午柯莱蒂还带着弟弟妹妹去叔叔的医院玩,有闲暇的护士带着两个小孩去了花园,汤姆蹲在花坛边看花看虫子,弗吉尼亚牵着护士的手和护士聊天。孟小芝没上班,带着柯莱蒂在医院里走走,经过一个病房门口时她们停了下来,孟小芝说她觉得那个绝症孤儿活不过一个星期,但柯莱蒂看了那个小孩一眼,就确认他撑得过今晚但熬不过明天中午。
柯莱蒂在这方面的预测总是很准,而且平常表达感情略显夸张的她在谈到生命消失时会异常平静,就像地狱判官。

  柯莱蒂和楚科奇走在哈罗盖特雨后湿润的路上。

  明天就要去利兹,租好了房子,她和路易的行李已经搬过去了。

  柯莱蒂还和初来乍到一样好奇的看着周围,时而脱离本来笔直向前走的路蹦跶到路边的店里看看。有一次跳上长木椅,捡起掉落在椅子扶手上的一片树叶,转了个圈放到另一侧扶手上。

  他们经过小巷看见废弃的花盆里长出野草,走过街道看见年轻人走进酒吧,喷泉旁有人投币许愿,一个老人在街边拉小提琴他们驻足听了一会儿,咖啡馆里一对男女面对面坐,女人抱着一只猫,几个少年踩着滑板在灯光明亮的地方比赛,卖花的年轻女孩经过他们身边,女童一手牵着老妇人一手捏着气球的线。他们经过一处公园,公园有一条下坡路,楚科奇走在路上,柯莱蒂走在草地边缘窄窄的砖上,慢慢的她所走到的地方越来越高,在楚科奇身侧出现一道墙。

  不能再往前走了,柯莱蒂的面前是铁栅栏。

  楚科奇看着她,恍惚以为是另一个人站在高处,“下来吧。”

  柯莱蒂犹豫了,可能是突然想做一回淑女,思考着既然穿了裙子,怎么跳才得体。他张开双臂,接住柯莱蒂把她放到地上,本来松开手,柯莱蒂却抱住楚科奇。

  柯莱蒂想起了动漫《犬夜叉》里的片段,夕阳光照着**生长芦苇的小溪,身着红白服饰的巫女走上半妖的木筏,她被绊到,摔了一跤扑到犬夜叉的怀里,犬夜叉抱住了她。

  楚科奇能感受到怀里女孩的体温,温暖中透着兵戈肃杀的馨香,就像满园的向日葵下藏着一柄沾血利剑。

  这和他所希望的不一样,印象中的这种温暖也带血腥气,却不是这样。

  楚科奇身上透着清凉草本和纯棉织物的气息,就像打开冰封的山洞发现里面的书纸,衣服,木柴和尸体保存得完好如初,仿佛被冰封的那一刻发生在昨天。没有腐烂的气息,也没有血腥味。

  柯莱蒂以为楚科奇会说些什么,他只是松开手,说的是她没有预想的:“我们回去。”

  “你不能逃避。”柯莱蒂松手,看着楚科奇。

  她变了,还是巴托利家女儿的身体,但表情语气都变了。

  尹惜川连实体都已不存在,但影响她人意志的技术越发娴熟。

  楚科奇眼前有两个人的身影分离又重合,更像一个人在分化成两个,一个活泼可爱,一个活泼可怕。那个人比柯莱蒂多了些弱不禁风的秀气和善良,看上去不堪绫罗眼神却坚定。他又仿佛看到小时候的柯莱蒂,在第一次看见他后露出的奇怪表情。

  “你等了那么多年,现在我来了。”她说。

  楚科奇像一个亲切而冷静的兄长:“李山泽不是惜川,就像你们不是李屏玚。”

  女生面露无奈又不耐烦的神色,早该预料到是这个结果,只是发生时想接受还需要一段时间。“对,我不是她,也不是她们中的任何一个人。”

  “李山泽需要活自己的。”这个俄罗斯人的中文倒是字正腔圆。

  女生记得第一次见到楚科奇的情形。在被监视了六个月后第一次走出那扇铁门,人类温暖的手牵她出房间,然后交到伊凡冰冷的手里。楚科奇还是现在的模样,他站在巴托利家队伍的第一个,迎接新成员,那时候她还没有改名为李山泽,没有习惯Clytie这个英文名,她还太矮,原本因火灾烧毁而修剪的短发长长了一点,骨折的右胳膊也恢复得能活动自如。

  楚科奇蹲下微笑着,用修长白皙骨节分明的手将她抱起,向她一个一个的介绍新的家人,她还记得那时孟小芝说“长大了一定和惜川长得一模一样。”当时没明白意思,但心里有一个声音在说:“你认识他,有一天会想起来的”。于是小女孩看了看抱着自己的人,年纪尚小也完全肯定他好看得过分了。

  那时她才刚认识吕檬,离她的死也还有八年。吕檬死后她终于知道了声音的来源,楚科奇曾经的爱人尹惜川的记忆。

  又想起十三岁时的比武,白辰吕檬刚去世,高阶弟子的位置空缺,需要选拔新的。那段时间她沮丧却易怒,对手违规她就非常生气,等裁判拦下时她已经挑断了对手的手筋。比武结束后师父罚她到悬泉瀑布静坐,违规本来就是要惩罚的,但不至于是李山泽施行。

  第二天楚科奇就到了谛青山,等惩罚结束带她散心,去了挪威的特罗姆瑟看极光。楚科奇第一次向李山泽讲尹惜川的事,说尹惜川喜欢看极光,那时的李山泽已滋生戾气,她冷哼一声,说她喜欢看雨。

  楚科奇说:“惜川说希望还能遇到我,她的愿望实现了,你依然成为了巴托利家的一员,可是我没法说服自己,你不是她。”

  “因为你不抱有希望,觉得会重蹈覆辙,害怕看到有这张脸的人再次死去的时候你会重复同样的难过。”她一语道破真相,盯着楚科奇的眼睛,简直生出怒意,接着又恍然大悟似的笑起来,边说边往前走,“呵,明明长得一模一样,但也只是长相而已。”

  楚科奇每次想到尹惜川,心上便蒙了一层阴影,他无法走出这个阴影,就像无法走出这人世间的阴影站到阳光下。

  “我们回家。”

  “我现在不想和你一起走了。”女生转身,像在**什么诗句:“荒原上最后一座塔倒塌,风扫过废墟,倏然生出金灯花,虽在风中摇曳如火焰,但风雪很快就要降临。”这源于她看过的一段话:“一根草是药,一撇叶是药,一线阳光,一滴水也都是,甚至,一个人可以是另一个人的灵芝。”

  很显然,这样的语言风格也不属于柯莱蒂,她应该不会想到把人比喻为荒原塔。

  道理都明白,一切都说出来了,一切早该想明白的也终于被说服。

  这并不重要,尹惜川是说服了柯莱蒂,从小到大前者总毫无预兆的出现,在柯莱蒂脑海耳语如同鬼魅,但她是什么人?她相信自己会被需要成为的李山泽说服。

  “好吧,回家。”柯莱蒂突兀的说,声音变回原本的样子。她加快脚步先走,刚才说那话时故作镇定的表情也消失,脸上出现了失神和恍惚,走了几步停下来,看着灯光下自己影子。

  即使在原来的城市待满五年,柯莱蒂也不急着来英国,希望学习俄语或者留学到俄罗斯待一段时间再去“投奔”巴托利家,这样她觉得自己会有更充分的准备,带着话题去见楚科奇,但谛青山指定南惟派的另一个弟子来利兹,执行和斯尼德克尔家族有关的任务,这种机会抢也得抢过来啊。

  什么都比不上斯尼德克尔在她心中的地位,美化充满仇恨的语句,那就是——斯尼德克尔是支撑她行走于暗夜和血路的力量。

  现在想想,之前的“做准备”的心态到底是由于她拖着还是尹惜川拖着?当然是尹惜川,她做好了对未来的某一个结果的预测,又希望它来得晚一点,像一个病没那么重的花剌子模王,坏事只要没被自己听见看见就可以当做还没发生。

  柯莱蒂经常为此感到烦恼,听南茜说尹惜川温婉可人,善良谦虚,气质出众而不自知,他人模仿则成东施效颦,不过尹惜川1925年就去世了,几十年后的今天,李山泽相信南茜翻出美好记忆构造出来的温柔贤淑慈心善目的尹惜川,但和楚科奇有关系的时候,她觉得尹惜川就是一个混蛋。

  刚才的那段记忆像退却的潮水,眼睁睁看着它消失却怎么也抓不住,最终连它是否存在过也产生怀疑。柯莱蒂抬头,把目光从影子转到了后方的楚科奇身上,忘了和他拉开距离自行走在前方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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